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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歌別宴(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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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歌別宴(〇一)

人走茶涼,墻那頭與墻這頭的熱鬧都戛然而止。良恭假笑了半日的臉累得失了表情,空自坐長條凳上,塌著背看地上的影子。

他姑媽知道沒了可能,不再說易寡婦的事情。一面坐下來,將玉米棒架著玉米棒相搓,改問起妙真,“方才那位,長得副天仙模樣的,就是尤家的大小姐?”

良恭抻起腰來,“就是她。您瞧著怎麽樣,好不好?”

“好嚜又有哪裏不好?只是這樣的小姐,看她一眼都折壽,不是尋常人能消受得了的。你看她身上穿的料子,還是早年間你娘過門的時候做新娘子穿過一回,後來拿去典了一兩二錢銀子。”

說罷撇撇嘴,“往後可別叫人家往家來了,咱們這塊破地方可容不下這些金塑的菩薩。”

良恭笑著點頭,隔會她又問:“那位官人是誰?怎的未出閣的小姐同個男人出門,家裏也不管她?”

“是她的未婚夫,又是親戚,只這一回,倒不怎樣妨礙,太太老爺是準許的。”

“就是那位要做官的安大爺?”良姑媽臉上乍驚,“怪道,是有些貴相。我看他倒不是個勢利眼,待人和氣。我看兩個人十分般配,真是門好姻緣。”

良恭只是笑,笑到此刻,早辨不清心裏到底是悲是喜。他倏地問:“姑媽,你看我有沒有貴相?”

他姑媽眼不清,心倒明,睇他一眼,又埋首搓玉米,“我看你還是踏踏實實跟你爹似的,既有手藝,就經營個做傘的小買賣。咱們這宗人家,還想什麽?多想一點都是自尋煩惱。”

可他真是怪,最不喜歡打傘,那傘一撐起來,哪裏還看得見天?好像永遠是低著頭在走路,擋得了雨,擋不了災。他爹做了半輩子的傘,還不是死在了這上頭。

不過除了做小買賣,他未必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要心腸堅冷一些,多的是門道。

譬如眼前,滿案的好衣裳好頭面,裹著這堆東西跑到外鄉去也未必不是條出路。

簡直看得嚴癩頭兩眼放光,他撿起一支金鳳釵在對著蠟燭細看,連連咂舌,“都是真家夥。你幾時發的這筆大財?”

良恭倒在鋪上,睞目好笑,“別惦記了,這是尤大小姐叫我拿去典的。”

嚴癩頭大驚,“他們尤家這麽快就窮得典東西了?”

“還沒到那地步。尤二姑娘在婆家鬧了筆虧空,不好向爹娘開口,就求了當姐姐的。尤大姑娘搜尋出些用不上的衣裳頭面叫我替她典出去,給她妹子填這筆虧空。”

嚴癩頭悻悻丟下鳳頭釵,“怪道呢,我說你哪裏去發這筆橫財。”話語頓下來片刻,眼睛又是一亮,“我看你不如拿著這些東西遠走高飛,那尤家也別回了,那安大爺的念頭也別打了,抱著這筆錢換個地方,還怕謀不到一份好差事?”

良恭將胳膊枕在腦後笑,“那我姑媽如何呢?總不能叫她老人家拖著個病歪歪的身子跟著我東逃西竄。”

嚴癩頭也不過隨口一說,反正他都有各項理由。倒是對他自己,他總是下得了狠心。

一時沈默,良恭有些被人看穿的慌張,一下從鋪上翻坐起來,“你是了無牽掛,可我到底要為我姑媽打算。”

嚴癩頭坐在椅上憨笑著搖搖手,表示揭過此話不提,“你那二十兩銀子我替你交給易寡婦了,下晌趁機跟著去那謝家瞧了瞧,還真是戶殷實人家。她往後可算有好日子過了,你只管放心。”

“看你說這話,輪得到我不放心麽?”

二人相視一笑,彼此知根知底,盡在不言中了。那蠟燭被風拂得東搖西晃,月是一鉤,就將前事從此一筆勾倒。卻勾出別的愁腸來。

妙真日日盼著那月趕緊壯碩起來,壯成一巴彎刀才好。至於是為什麽?她腦子裏想不通透,心裏總覺與良恭有關。

他說好是月初回來的。

好容易盼到月初,尤老爺又體恤下情,見中秋將至,特許良恭在家過了中秋再回來。

妙真簡直盼得不耐煩,好容易盼到中秋後,又有種近鄉情怯的意思。她想起上回在他家中,他對她註定要嫁作他人婦的話表現得那般漠不關心,舊日的氣惱又提起來,一連幾日皆掛在臉上。

這日尤老爺外頭歸家,聽見說他的寶貝這幾日不高興,一顆心登時揪緊了,先吩咐了些事便直奔妙真院裏去。

他身上累贅,走得又急,甫進院門就氣喘籲籲地嚷嚷起來,“我的心肝,是誰惹你心裏不痛快,怎麽聽說你一連幾日都苦著張臉?我的乖,你告訴你爹,爹把他提到你跟前來打一頓!”

妙真在窗戶上擡頭,看見她爹圓圓的身子像個球似的滾來,忙笑嘻嘻迎至外間,挽住他肥碩的胳膊往榻前走,“爹,您不是到那位李大人府上去了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自那位李大人到嘉興,尤老爺接連下了兩回拜帖,都被那李大人借故推脫過去了。上回李大人府上有女眷做生日,打發瞿堯送去賀禮,他倒收了,只是淺謝了兩句便作罷。

今日尤老爺親自往他府上求見,誰知人只打發個管家出來推說不在家。尤老爺吃了閉門羹,心知如今情形不妙,回來就派人上京去打探前任嘉興府府臺馮大人的消息。

這會走到這裏來,怕妙真覺察到家中如今的情形,絕口不提外頭的事,只笑呵呵地現扯起慌,“那李大人要留我吃飯,我記掛著你,就告辭回家了。怎麽了這是,怎麽下人們都說你有些不高興?”

妙真將他請在榻上,從花信手裏接了茶來,“我再不高興都是些小事情,爹還是忙自己的事要緊,不必牽掛我。”

“這可不對,你是我的心肝肉,有一點不爽快爹這胸口裏都是要疼的呀。誰惹你了,說給爹聽。”

妙真也說不出究竟,坐在他身邊把臉湊在他眼皮底下,“爹,你說,我是不是有些討人嫌?”

天下一般的父母看自己的兒女總是頂好的,尤老爺更甚,鄭重道:“誰說的?我的女兒是最是討人喜歡!你到街上瞧瞧,嘉興府還能找出這樣一張臉蛋出來?”

這話妙真倒肯信,臉上卻仍不高興,眼朝罩屏外供桌上那張畫像望過去,“光是長得好看就招人喜歡麽?我看不見得。難道您喜歡我娘,就單是為她長得好看?”

尤老爺也望那畫,眼底流露著溫柔的容光,“你娘長得好看那不假,我頭回見她,簡直眼睛也不知該望哪放。嗳、不過你爹年輕的時候相貌也不差,和你娘還是很登對的!要說只為她長得好,那太淺薄了,要說不圖她的美貌,那又太虛偽。總之說不清,稀裏糊塗的,就成了對恩愛夫妻了。”

妙真嘟著腮幫子好像在想事情,半晌鶻突地喃著,“我也說不清,真是說不清。”

尤老爺只當她說安閬,左右瞟瞟,見屋裏沒別人,也就不顧什麽禮義廉恥,肯說些知心話:“嘴裏說不清不要緊,日子過清楚就行了。是不是安閬那小子有些什麽旁的心思?嘶……這些年我看他分明不是個花心浪蕩之人,怎麽,他在哪裏招貓逗狗給你知道了?”

妙真撇了下嘴,“表哥倒不是那樣的人。他為人很正派的。”

“那你到底不高興什麽?”

正說話,倏聽花信在廊下回:“老爺姑娘,良恭回來問安來了。”

妙真一下提起微笑,吩咐他進來。

人走到跟前,臉上淡淡的淤青早散了,腿腳也好得十分利索,對著尤老爺伶俐乖覺地行了兩個大禮,“給老爺請安,老爺大福。”

尤老爺捋著胡子笑,“回去一趟很精神嚜。家中情形還好?”

“謝老爺惦記,都好,都好。”

兩人說了幾句,無非都是囑咐良恭好好伺候的話。而後那頭曾太太遣人來喊吃午飯,尤老爺拉著妙真要她一道去。妙真撅著嘴推脫,“我可不去,娘一會也要問是誰惹我不高興的話,少不得又要提小丫頭們去問話,何苦帶累她們呢。”

尤老爺便自行回去。人一走,妙真骨頭振作,照舊是那高高在上的樣子,把炕桌敲敲,“銀子呢?”

良恭由懷裏掏出幾張寶鈔,雙手捧上,“都在這裏了,攏共三千六百兩,姑娘點點。這是票根,往後拿這個去贖。”

“三千六百兩?”妙真一驚,“能典這麽多?頭先花信還說約莫能典個三千,怎麽你這頭還多出了六百兩?”

良恭心竅一轉,明白了原委。大約是花信本來想在裏頭吃些利錢的。大戶人家人多手雜,都是平常事。

他也不拆穿,只洋洋一笑道:“我有我的門路,從前認得些典當行的人,他們敢坑我?大家都是曉得行情的。”

可不是嚜,像她們這些深宅大院裏的姑娘丫頭出去做這些事,少不得是要給人坑的。交給別的小廝去辦,也少不得要叫他們在裏頭弄虛作假。

妙真這樣一想,心裏越是看他順眼,覺得他在外頭有點子能耐,手腳也實誠。

她慢慢折著票根子刨根問底,“你常典東西?怎麽認得典當行的人?不對吧,你就是典東西,能拿出什麽好貨來?人家難道為你那點子破襖破罐子的,就同你交好?”

果然,她口裏說不了幾句中聽的。良恭兩眼一乜,也不好說是因從前在賭坊裏誆那些賭鬼典當家財,只道:“你問這麽多做什麽,我就沒兩個朋友舊交?反正這銀子一兩也不缺你的,我一點假也沒作,不信你使人去問,哪家典當行票根上寫得一清二楚。”

慪得妙真兩眼一翻,“你這是什麽話!我難道不能多問一嘴?是我的東西我的錢。”

良恭也不知什麽緣故,也許在家憋悶得久了不得趣,這一回來,仿佛有些改朝換代的新鮮感,非要逗弄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不懂這道理?你要是疑心,盡可找別人去辦,我還懶得跑這一程。”

一面說著,一面走到對面椅上,歪在那裏望著她譏笑。

妙真氣得直咬牙,“反了你了還?來人、來人!”

花信聞聲進來,將二人脧一遍,“怎麽又吵起來了?”

妙真提著發顫的指頭指著良恭,“這天煞的狗賊要造我的反!”

這一年她同良恭發了數不清的火,卻沒一次實實在在地打人。花信早慣了,打著扇子抱起胳膊,“那告訴林媽媽,叫她老人家責罰?或是告訴瞿管家,叫他打。”

妙真給將了一軍,又罷了,“媽媽本來就病著,聽見還不氣死?算了。”

話音甫落,瞟見良恭在對面還笑著,想他一定是吃準了她發不了這狠。她滿屋子急急地脧巡一圈,只瞅見外頭有輪毒日,便定心發了這狠,“滾到院子裏站著去,我不叫動你一步也不許動!”

說話恨眼緊盯著良恭。良恭看在眼裏,覺得她狠也狠得不像,這懲罰像是在做游戲,既不傷筋動骨,也沒什麽尊嚴上的妨礙。

他一提眉眼,從椅上懶懶散散地起來,走到院中,在大太陽底下七扭八歪地站著。妙真看不過眼,忙走出去踢他一下,“站沒站相!”

他又將脊梁筆挺,面上是閑閑散散沒所謂的態度。妙真氣不過,專門使個小丫頭在廊下盯梢,吩咐不許他偷奸耍滑,要他一動不動。

趁他不留心,又背地裏拉著小丫頭說:“講是這樣講,他要動還是給他動一下,人站在那裏要中暑的。”

末了領著花信往鹿瑛屋裏送銀子,走過時又把良恭踢一下,“回來扒你的皮!”

姊妹倆不免有話說,良恭這一站,就由午晌站到下晌。像有一場大雨,天氣格外發悶,他熱得那滿頭滴汗,渾身也是黏黏膩膩的不清爽。

恰值安閬聽見妙真在鹿瑛屋裏,有意往這頭來碰一碰白池。進場院見良恭站在廊廡前頭,便走去問緣故。

良恭不大在乎地說是“得罪了姑娘”,安閬卻英眉緊蹙地替他不平,“大妹妹也太刻薄了些,這樣大熱的天,叫你站這樣久。你進屋吃杯茶,橫豎她也沒盯著。”

良恭滿是無所謂,“姑娘就是這脾氣,一會回來見我還站在這裏,她又要懊悔。倘或沒見我站著,她又要生氣。”

安閬輕輕提著冷笑,“她這大小姐的做派簡直磨折人。誰都要如她的願圍著她轉才好,未免太驕橫了些。你早年讀書的時候只怕也沒挨過先生如此體罰,如今反受這裙釵之氣。”

這不平不過是借良恭的事為他自己抱怨,也只好借良恭之名了,要是他自己他未必敢,於情理上也過不去。

良恭心下十分了然,摸著他的脈門,反勸,“安大爺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站一站也傷不了筋骨。你現是在人屋檐下,老爺十分疼她,要是為這點小事爭執起來,豈不惹得老爺心裏不痛快?”

勸過一番,又有意彼此雙關一番,“況我在尤家當差,也是受著老爺的恩惠。李賀曰:‘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君子感恩報德,施恩於我者,我自當銜草結環。”

安閬在旁斜下眼來,數月交往,已知他有些才華在身,是個胸有丘壑之才;如今聽他這話,又有一副俠肝義膽。

想到彼此有些同命相連,又想來日步入官場,就是走入個戰場,跟前沒個可靠的人到底不成。他不比那些世家子弟,自有族中子弟可提攜,他是孑然一身。不如微時施恩於良恭,來日要他犬馬相報。

如此打算,他又嘆道:“你果然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你我既然彼此交好,我擱下話在這裏,若我一二年高中為官,必定將你從她跟前要到身邊來,橫豎我也要個能書會寫的文職佐助。”

良恭心道這一通罰倒沒白受,他擡首睇他一眼,滿目感激,連忙左右,險有涕零之勢, “安大爺,不論成與不成,我都先謝你提攜之恩。”

“你我之間,何必客氣。我看你過一二年隨大妹妹一道往常州去,我安家一定有你一展抱負之地。”

末了他走到側廊下與白池寒暄。林媽媽不在家,白池便有些欲拒還迎的意思,“姑娘不在家,不好請安大爺到正屋裏坐,就到這屋裏吃杯茶吧。”

安閬溫柔道:“只好叨擾了。”

良恭側耳聽著,倏而歪起嘴角嗤笑一下。

誰都不能真是個傻子,都是各有計算的,藏在一派祥和的面孔底下。還屬妙真。她的好和壞都是浮在面上,使人不必費心去堤防,是真有些傻氣。

她非但湊足了鹿瑛要的那三千銀子,還額外多添了一千。給出四千兩不打緊,要緊的是這四千寶鈔來得太容易,不免就勾出些更多的貪念。

寇立一面點著那些票子,一面低著頭笑,“大姐姐真是大方,還額外加了一千。依她這性情,將來帶著那些嫁妝到安家去,豈不是送羊入虎口?”

鹿瑛在床上疊著衣裳,也漸漸有些微詞,“你不知道我爹的心思,他本來就是預備了項銀子叫大姐姐帶過去給安閬將來打點官場使用的。我爹凡事都替大姐姐想在前頭,一手扶植起安閬,叫他以後要狼心狗肺的時候,也想想這份大恩。”

“瞧,岳父凡事都為大姐姐考慮得周全,就只有你,嫁出去就放開手不管了。”

鹿瑛一時無話,側著身子低下臉,有些傷心之態。見狀,寇立掛著笑臉走來,坐在她邊上,把一千票子塞在她懷裏,趁勢摟住人,“等岳母那裏的兩千送來,我就夠向老爺交代了。這一千交給你,憑你打算。往後我都聽你的話,不再亂花錢了。”

說得鹿瑛溫柔一笑,回首嗔他。他掐著她的腮柔情蜜意地哄著,“又笑了。不難過了,這世上無人疼你,我是疼你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自然也要為你好。”

“就會說話哄人。”

見她開懷,寇立趁機咂嘴道:“大姐姐那麽豐厚的嫁妝,白白送給安家,我怎麽想也替她不值。那安閬真心待她就罷了,可我看那樣子,卻是恩大於情。”

鹿瑛挑著眉眼,“你怎麽知道?他對你說的?”

“他哪會對我說這些,他嫌我不學無術,都不愛與我相交。是我自己看出來的。那日我撞見他在園中和大姐姐屋裏的白池幽會。兩個人紅著臉在樹蔭裏頭說話。這種風月之事我見得多了,怎麽會瞧不出?”

鹿瑛深明大義道:“這也不要緊,白池本來就是要跟著大姐姐到安家去的。”

“是這個理。可我替大姐姐委屈啊。有句話說‘升米恩鬥米仇’,他不是真心愛大姐姐,難保往後岳父岳母百年而去,他會冷落了大姐姐。他讀書為官之人,要體面,雖不至於拋妻,可大姐姐有病在身,要是受了他冷落,還不知那時的情形怎樣呢。”

鹿瑛知道他不是個好管閑事的人,聽了這半晌話,逐漸聽出些意思,笑問:“那依你的主意,大姐姐該怎麽辦才好?”

“我倒有個主意,可又怕你聽了,覺得我是不安好心。還是不說了吧。”

他不說,倒招出鹿瑛的好奇心。那好奇心裏,又似汩汩冒著憋了多年的一點怨與不甘。

寇立與鹿瑛幼時就要好,後頭又做了夫妻,益發心有靈犀。他不必說話,她只看他一眼就大約能猜到他的想法。

但她此刻偏要問,話是從他口裏吐出來,免了她幾分罪惡感。她撒嬌一般地掐他一下子,“說嚜,說嚜,我保準不怪你。”

“那我可就說了啊。”他餳著眼笑,也猜到她這些年未必沒有怨言,不過都封鎖在“骨肉血親”四個大字裏了。

幸而她到了他們寇家,是他寇家的人,心裏自然偏著寇家多一些。

他反手撐在鋪上,揚起一張明察秋毫的笑臉,“我想,你是她的親妹妹,岳父岳母百年之後,誰還可靠?還不是你們姊妹倆相互依靠。你總不會害她的,凡事自當為她打算。不如你從她那裏要一筆錢來替她存放著,以防日後安閬放著她不管,你這裏還是條後路。”

與鹿瑛所料不差,她跼蹐地垂著下頦,把鋪上疊好的衣裳細細理著,“你這是讓我誆大姐姐的嫁妝?”

“怎麽能是誆呢?是替她存放。”寇立把腦袋懸在她肩上,對著那只耳朵咬重詞。

頃刻又笑,“你這裏不替她留一手,她那些嫁妝,遲早都要給安家花得精光。你想想,安閬名分上是你們的表哥,可論骨血,他與你們是不相幹的,他是安姨父小妾的兒子,終歸是外人。”

鹿瑛瞟他一下,心裏倒有些感激他將話說得如此動聽。可不是嚜,論骨肉血親,安閬到底與尤家不相幹,論夫妻情分,他心裏又沒有妙真。妙真本來就傻氣,她做妹妹的,是得替她留個心眼。

這樣一想,便咬牙答應,“你說得也不錯,誰知道安閬以後怎樣?真是要為我這姐姐留條後路,可別日後發了病,連請大夫的錢都沒有。”

“你看,我就說你打小就比大姐姐懂事,凡事都只為別人周全。娶到你真是我的大福。”

鹿瑛問心有愧,只得低著臉微笑,眼才看到,這一雙手已把那衣裳揪得抽了絲,無法,一旦抽了絲,就將有千絲萬縷破出來。

這衣裳只得作廢,再穿不得了。

卻說這兩口在這裏商議的功夫,妙真已走回屋去。還在對面廊下就望見良恭還站在院中,一片黃澄澄的餘暉斜鋪在他背上,反將顏色照得更深了。

走到廊廡底下才看清,深的那一片是汗浸透了衣裳。她心裏既有點不好受,又有點痛快,反正他站在那裏,也算是一種屈服了吧?

她悄聲捉裙過去,墊著腳走到他肩後,冷不防在他臂膀旁一歪腦袋,見他沒在打瞌睡,才緩緩挺直了腰,轉到跟前去,“看你沒耍滑頭的份上,就免了這罰吧。”

良恭汗淋淋的眼睛睇她一下,剛要挪動,腿卻有些站麻了,一時不大動得。

妙真微微張了張嘴,要說什麽又沒說。恰是此刻,安閬在東廂聽見她回來,為避嫌疑,轉出廊下。

撞見良恭這情形,他走去搭了把手攙扶,就近將良恭攙進正屋,“站了這大半日,腿早站麻了。先坐著緩緩。”

妙真因見他是從東廂裏出來的,心裏猜到些,故意笑嘻嘻問:“表哥和白池在屋裏吃茶呀?”

安閬避開白池不提,“我方才去瞧了下林媽媽。聽說她這一向身子不好。從前到你家來,總受她老人家照料,理應過去瞧瞧。不想她不在家,就在那屋裏討了杯茶吃。”

誰知他到底是去瞧誰呢?妙真不欲計較,將下巴點點,“表哥最是個念舊情的人。”

說話的功夫,良恭已在下首椅上坐下,任他們二人說話,他只抻長了一條腿搓他的膝,也不搭腔。

妙真剛好了一點的心情驀地又變壞。眼前這一個,背著她與別的女人眉來眼去;椅上那一個則是對她一貫的漫不經心。

她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般,陡地冷眼把桌子一拍,“誰許你坐了?沒規矩,看見表哥在這裏,還不快倒茶?”

良恭也摸不清這脾氣是沖他還是沖安閬,脧他二人一眼,拖著還沒緩過勁的小腿顫顫巍巍走去桌上倒茶。

安閬看不過眼,回身向妙真作揖,“大妹妹不必客氣了,我這會正要走。”語畢果然拔腿便走,毫不遲疑。

妙真乍有一口氣堵上來。不為別的,他到這院裏來,在東廂坐了半晌,在正屋裏倒是片刻也坐不住,簡直有些主次不分。

可她不能追也不能留,多一句過問的話都有傷她的自尊,只能冷眼望著他走。望得呆了,只覺門外的殘陽如火,將她經營多年的驕傲險些燒成了灰。

眼前光線一暗,良恭已立在身前,將茶擱在桌上,噙著一點笑意,“先吃杯涼茶消消火。”

這話似有些寬慰的意思。妙真怕被人看穿,忙把腰桿挺直了,“我有什麽火?”

他兩邊嘴角向下撇著,眼睛卻在笑,一副淡淡然的表情,“你不是說過,你生來是千金小姐,註定要給人家做正頭太太的,誰都不能越過你。宰相肚裏能撐船,何必生氣。”

妙真仰起眼,覺得他是在嘲笑,況且話也沒說到點子上。她可不單是生安閬的氣,更是生他的氣,他卻沒事人似的,還以為不與他相幹。

火氣愈發上來了,她便將茶湯一下潑在他臉上,手垂下來,看著他淋淋漓漓的臉,自己也有些無措驚惶。

良恭卻只是擡手將臉抹一把,笑意變幻出一縷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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